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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生如砚
砚台是文房四宝一首。我见过的砚台有圆形的、长方形的、正方形的、扁圆形的、船型的、火锅型、太极型的,等等。在中国古代砚台是文人文房必备品,据史料记载秦汉魏晋至唐代,全国各地相继发现适合制砚的石料,石质砚台便在中国被广泛制作使用,也逐渐为文人墨客青睐。
我从小酷爱书法,几十年来断断续续地坚持临帖,可是从来没有用过砚台。多少年来一直都是在一个玻璃烟灰缸里盛墨汁,在废报纸上临帖,对砚台和宣纸种类品质自然知之甚少。
真正使用砚台和宣纸还是在西大求学期间。在西大那三年,生活是拮据的,枯燥乏味的,实验室-食堂-宿舍三点一线,哪里也不敢去,什么活动也不敢参加,当时有句玩笑话“穷的跟个博士一样”。
做实验,看文献日复一日,难免有心烦意乱之时,三十多的青春岁月,贫穷扼杀了了一切欲望。周末百无聊赖,大家就聚集在一起疯疯癫癫的打扑克、谁打输了脸上画个王八,以此来消磨时光。一次,两次,三次,时间一长大家也兴致日衰。一个偶然让我找到可以释放压力、缓解情绪的灵丹妙药。
一日实验做完了,意兴阑珊,什么也不相干,便孤独一人出了西大北门,顺着城墙懒懒散散地向东溜达,无意间走到了西安城哪个古香古色的书院门。巷子里热闹非凡,文化玩意应有尽有,笔墨纸砚,奇石珍宝,有吆喝叫买的,有篆刻印章的,有现场表演书法绘画的……
让人眼花缭乱的书院门瞬间把我的寂寞无聊“融化了”。我一个摊点,一个摊点看。看画虎的,画鸟的,画兰草的……,观写隶书的、楷书的、篆书的、狂草的……,默无声息的看着,也没人理睬,就这样一个,一个地欣赏。
走到街中间位段,突然有个年过花甲的老大爷说:“卖字吗”。
“我的字比较传统,先学柳公权、颜真卿、欧阳询,后来再习赵孟頫,王羲之……。谦实豪信,刚写的,哎呀,前几天广东深圳的大老板买走了100幅,这四个字的意思好呀!谦虚,朴实,豪迈,诚信,回去挂在客厅,彰显你的品格、胸怀和格局”。
“对不起,老师,我没有客厅,我是学生……”。
“你是什么学生,你这把年纪不像大学生?”
“我是博士研究生”。
“哪,回去挂在宿舍也不错,深圳广东老板都是五六千一幅,给你便宜一点,一千元,交个朋友……”
实事求是地说,老大爷书法的确有风骨,苍劲中带有几分飘逸,飘逸中仍然有几分辛辣,运笔的轻重,墨的浓淡,字的大小都很考究,章法很显和谐。但是,此时的我要拿出一千元买这幅字,简直就是天方夜谭,一月助学金仅有254元,颇感生活“亚历山大”。
我尴尬地说,“老师,我实在买不起您的字,对我来说太贵了,您教我写字吧,看您的枯笔特别潇洒,屋漏痕特别酣畅,怎么运笔?”
“像你们这样的人,拿起笔能在纸上写字就行了。现在许多所谓的丑书、幼稚体就是这样的。”
“高手在民间,您的字写的真好”。
“我是没有什么社会地位,我一辈子在纺织厂工作,我有个教授头衔呀,这个长的、那个长的,我的字还不值几万……”
“是的。我写几个字,您给我指导一下,何如?”
老大爷被夸的找不到北了,拿出一张四尺宣纸徐徐铺在岸上,压上镇尺……
“你写呀,让我瞧瞧”。我缓缓拿起一只大号毛笔,心脏扑通、扑通的直跳动,诚惶诚恐,唯恐写不好,把人丢到书院门。话既出,言必行,行必果。鼓足十二分的劲,挥笔写上了“天道酬勤”四个大字。
老大爷捋捋小胡子,面带微笑:“你练字多长时间了?”
“断断续续,不好算时间,大概10岁开始”。
“天赋不错,你的字间架结构不错,这是有天赋的表现,将来比我的字有出息,坚持下去……”
“谢谢!我走了,以后再来向您学习”。
我带着成功的喜悦,转身准备离开,突然看见我的导师王勋陵先生和师母贾敬芬先生就在不足10米之外。
“哎呀,我导师来了”。
“叫过来认识一下”。我在原地没有敢动弹,继续与老大爷学习书法,三五分钟功夫,两位先生走了过来,也许先生并没有注意到我。
“王老师好,贾老师好!”
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
“跟这位老大爷学书法”。
老大爷长袖善舞,立即来了兴趣。“你们好,我收了你这位学生当我的书法徒弟了,他书法天赋很高,能成大器……
“两位教授,我送你们一幅字”。
老大爷弓身从案板下拿出十多张没有出售的作品,让两位老师挑选。
王老师仔细地翻着,最后目光凝滞在一幅“海纳百川有容乃大,壁立千仞无欲则刚”的作品上。老大爷凭借多年在书院卖字的丰富经验,窥视出王老师喜欢这幅字。他立即说“这幅字内容适合你们二位教授的特质呀……”
王老师从口袋拿出钱包,执意付钱。
“送你们的,不要钱,交个朋友吧”。一个要给付钱,一个不要钱,在王先生与老大爷推让过程中,贾先生悄悄把一叠钱压在老大爷的毛毡下面。我们仨在这种推让的气氛下离开了老大爷的摊位。王先生三番五次,五次三番的转深拱手致谢。
我们仨又沿着城墙往西大方向走。一路上,王先生给我解读林则徐的“海纳百川有容乃大,壁立千仞无欲则刚”这幅对联的内涵。“大海因为有足够大的度量才能容纳成百上千的河流,高山因为没有勾心斗角的凡世杂欲才能如此的挺拔。这是林则徐在勉励自己,不要贪财,要一心为民,为百姓做事情”。引申意思是“”人要有豁达的胸襟,谦逊的品格,不要为一己私欲丧失人格”。
一路走一路聊,不知不觉走到了西大太白路小区。我请缨帮两位先生把书法挂起来。先生家面积不大,不足100平米,整洁干净,挂上这幅书法显得书卷味道特别浓厚。
令人遗憾的是,时隔一年,王先生去西京医院检查,发现恶性癌症晚期,从此住进了西京医院。答辩后的我有足够的时间,隔天就去京西医院陪先生,近距离与先生交流。晚期的癌症是十分痛苦的,先生被病魔折磨的难以忍受,尤其是夜间,没有医生护士,我就每间隔几个小时给先生喂一粒止疼药,然后陪先生聊天,聊着、聊着止痛药慢慢发挥了药效,不知不觉先生睡着了,几个小时药物作用散尽,先生有醒来了………。
有一夜,先生醒来后突然语重心长的说:“你的脑子聪明,逻辑思维能力好,科研要坚持。书院门那个书法家说,你书法天赋很高,也要坚持……”
2004年8月24日,在中国,在西安,在西京医院,先生溘然长逝,享年68岁。先生走了。严格意义上我便成为先生真正的关门弟子,至此以后,先生的其他学生都交由其他师兄师姐们指导了。
约两个月与先生近距离接触,感悟先生思想的深邃,德仁的高尚,意志的坚强,知识的渊博。文史哲、天地生,科学史均有独特见解。先生给我留下的“两个坚持”,我始终铭记于心,没敢忘却,无论步履多么艰难,我也依然匍匐前行……
先生走后,我和永军博士便时常相约一起去看望贾先生。永军是贾先生的博士,也是我的室友。我们仨先是在西大周边找干净卫生的小店吃饭,慢慢由近及远,就这样坚持了10多年,贾先生视我两如子……。大抵在2016年国庆前,我两又去探望贾先生。临走之际贾先生说:“我这里有两方甘肃临洮的砚台,10年前离开兰大时候老同学临别所赠,也一直没有用”。
先生从书房拿出了一大一下,一浅一深色的两方砚。小的颜色较浅,似大理石色且带几丝淡绿,精致的小盖上有若隐若现的图案;大的颜色深褐色,砚面微凹,尺寸是小的一倍有余,宛若一只无帆的小船。
“大的给你,物尽其用,放到我这里沉睡了10多年了,你写书法用得上”。
我欣然接受了先生的恩赠。回家后仔细端详这个洮砚,那是用于作画的,砚面微凹,盛不了多少墨汁。作画时,砚面倒上一点水,沾饱墨汁的画笔在砚面上面轻轻一抹,一边淡,一边浓,画出的水黑画层层分明。对于写书法的我,用途不大,于是我便把顺手把它放在书法岸台边,它的个头挺大,有时候写字时还觉得它碍手碍脚的。如先生所说“人尽其才,物尽其用”。我不作画,大洮砚放在案头也是浪费。于是,前几年回老家,随手把它赠予 “民间画家”浦欣。
浦欣是乡间小学教师,生于山间,长于山间,学画于其父,其父则师承陈梦琪,皆为纯野生、纯天然、原生态画家,无官无衔,没有“帽子”,但皆擅长于水墨画,梅兰竹菊甚优,10分钟光景,一幅生于山间岩石缝隙中的兰草便跃然纸上。看他作画,油然想起“高手在民间”这句话。
贾先生赠我洮砚之后的那年冬季,先生去了北京,彼此的挂念就只是偶尔电话问候一下。2019年12月,永军告诉我先生身体抱恙,至于详情概不知晓。元旦后,我专程去北京看望了先生,没有想到那竟是我与先生的永别。
高铁下午5点多到北京西站。先生住的地方我不熟悉,乘地铁觉得换来换去有点麻烦,于是就决定打出租前往,乘车人排成一条巨龙,缓缓移动,一个二个三个……,终于打上了车,车站外到处白茫茫,天上飘着梅花大的雪片,好像在预示着什么?车速极慢,赶到先生哪里已经晚上八点了。先生的女儿把我迎进门,看到先生静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候我,慈眉善目,我丝毫没有觉得先生有什么异样,感觉先生精神依然矍铄。先生跟我讲话像母亲平时与我讲话那样,嘘寒问暖,爱人工作、孩子上学等等,不觉不知中一个小时过去了,我几乎忘记了先生身体有恙,真舍不得离开先生,依依不舍与先生作别……
辞别了先生,第二天便回西安了。之后施虐武汉的疫情爆发,先生也在此时悄然离世,也许是先生不想麻烦、不想惊扰大家。在细胞生物学领域从业50载,先生也从不给组织不给同事添麻烦,像一根红烛燃烧自己,照亮了别人,悄悄的走了,不带走一片云彩……
年过半百之后,阅历丰富了,对砚台的认知也在不断丰富。最近一位懂砚台文化的同学与我聊天。言称从小生于甘南,对洮砚是行家里手。我提及贾先生曾经赠我一方洮砚,他神情自若地说:临洮的砚台价值不菲, 至少万金。我感觉惊讶,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砚台,它有那么不一般吗?
于是我便查阅有关砚台的资料,方知中国砚台发端于新石器时代,考古学家曾在临潼县姜寨发现一处原始社会的石砚,砚面微凹,到汉代纸张发明以后,砚台便步入了传统书画艺术行列,工艺也得到了较大发展。史书将甘肃洮砚、广东端砚、安徽歙砚称作三大名砚。清末,又将洛阳的澄泥砚与洮、端、歙,并称中国四大名砚。洮砚早在唐朝就驰名国内,为皇室,达官贵人所青睐,清朝的《四库全书》称之为国宝。
一方砚蕴藏着文人的志向,散发着文人的思想与情趣。砚台以独特的德、仁、坚、寿的品质,使其在文房四宝中位列首位。在漫长的岁月中,文人与砚为友,以砚为田,朝耕夕种。在古代文人眼里,砚不仅仅是用以研磨的器物,更是承载着中华博大精深的文化的图腾。
如今,我不敢考证那个洮砚的真实价值,怕别人嘲笑我有眼不识“洮砚”。那个谦虚低调的洮砚,像平凹笔下的那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陨石,没有人了解它的价值……
洮砚为上等砚,“其腻若脂,其润比玉”,其品格酷似两位先生,低调寂寞的生活,朴朴实实做人,兢兢业业做学问,为国家培养博士硕士近百人。1980年当中国人还不知道SCI为何方神圣的时候,贾先生就以第一作者撰写了三篇关于细胞学方面的SCI论文,是86年国务院第一批博士导师,先生的条件遴选那个年代的院士,应该绰绰有余!但是先生淡泊名利,一心致力于干旱半干旱条件下植物细胞发育,基因表达以及农作物品种改良研究……
每每写字用砚,总油然想起那个价值不菲的洮砚,总想起两位先生,不追逐名利,不趋炎附势,不跑不争院士帽子,因此“冬天冷,夏天热”,但两位先生依然砥砺前行,不负韶华,只争朝夕,艰难前行,为西部培养了一大批人才……
(陈怡平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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